我,是一個奇蹟
Epilogue, David Blum—
「在音樂裡,大海裡,花朵裡,葉子裡,在人們一個善意的舉動裡......我看到了人們對所謂上帝的定義。」
卡薩爾斯手裡握著張破舊發黃的紙張,此時他顫抖的手不是因為年齡漸長,而是因為充滿了激動和熱情。
「能看見這個,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他說「紙上貝多芬為第九交響曲寫下了第一份譜稿。在此之前,什麼都沒有; 然後,從一片寂靜沉默中,幾顆音符悄悄來了 - 他們不過是一個微小的提示,一個神秘的開始。從這個最小的動機開始,開始了一部偉大的作品。這真的是一個奇蹟。這份譜稿是我最珍貴的財產」
那時,我不知道這將是我最後一次拜訪卡薩爾斯。我的妻子女兒和我,在那天傍晚抵達了他家,卡薩爾斯的妻子瑪蒂塔熱情的在門口迎接。在那裡,在房間的盡頭,我們看到了鋼琴旁的卡薩爾斯。此時,只聽得見兩個聲音:巴哈的音樂,和海浪無止境的規律節奏。
卡薩爾斯看到我們,立即站了起來。他溫暖的問候使我們覺得此次的拜訪並沒有干擾到他們的生活。
第一次見到我們十歲的女兒他很高興,並喚她「帕米娜」。她正在學長笛,「長笛!」卡薩爾斯高興地大聲說道,「我也曾經演奏過這樂器,小時候,我被短笛給迷住了」他談到早年在加泰羅尼亞的Vendrell村莊度過的日子,並從他的紀念相簿中抽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一群男人和男孩在疊「人肉金字塔」,站在彼此肩上,疊了七個男人那麼高「看看!我們以前在村莊裡都玩了什麼!」卡薩爾斯高興地說道「有時馬戲團的人也不見得比農民聰明!」
我們談到了西班牙 - 塞維利亞的費里亞春節晚會,聊到晚會裡,包括小孩子在內的所有人都一塊兒跳舞; 還有科爾多瓦,安靜的街道有如迷宮,還有那些陰涼的庭院。卡薩爾斯將身子靠回搖椅; 「科爾多瓦是美麗的,很美」他微笑著。但是當談到西班牙內戰時,他的情緒有了變化。受到年輕時回憶的深深影響,他緊閉雙眼冥想,用顫抖的聲音說:「感謝我們還有音樂,還有自然」
卡薩爾斯告訴我們,每天他都會在鋼琴上彈奏兩首巴哈平均律的前奏曲和賦格「我熱愛所有的音樂,但我無法與另一位作曲家開始新的一天。巴哈,告訴了我們音樂是什麼。首先是巴哈 - 然後是其他所有作曲家。」
卡薩爾斯隨後拿出了他的寶貝 - 一份莫扎特「費加洛婚禮」第三幕的結尾,布拉姆斯Bb大調弦樂四重奏的手稿譜,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草稿......
當我們談到許多音樂家面臨的共同問題「怯場」時,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八十,八十五年了 - 自從我開始演出以來 - 演出前的緊張一直存在。許多孩子在公開場合表演時並不會緊張,但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因為怯場而苦惱,即使到今天,如果必須舉辦一場音樂會,我一樣很緊張」
我問卡薩爾斯,是否認為在孩子的演奏水平達到一定程度後,能夠彈奏一些巴哈,和其他大師們的簡單作品,而不是讓孩子們的曲目侷限於一些兒歌或技巧練習。卡薩爾斯十分支持這個想法,並指出巴哈很多美好的作品,就是為自己的孩子譜寫的。卡薩爾斯擁抱了我們的女兒,並告訴她,音樂中的美麗,值得她全心的去期待。
「我有一個想法」卡薩爾斯對我們說,「一個關於孩子教育計劃的提議,我已經和許多教育方面的專家提起過。他們說這個想法實施起來很簡單,我們怎麼從來沒有想過要好好實行。我的想法是當孩子學會理解一個詞語的含義,我們就應該告訴孩子這個詞語代表了一個奇蹟。例如,當我們提到眼睛,就應該向孩子們解釋 : 能夠看見,就是一個奇蹟。當解釋我們通過嘴巴來言語溝通,說話,就是一個奇蹟。還有我們的雙手,是多麼的奇妙!當每個詞語都能解釋明確,那麼每個孩子就會認識到:我,是一個奇蹟 - 而他(世界上的其他人),也是一個奇蹟。我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從這個世界的開始到今天,不存在和我一樣的人 - 在世界結束之前,也不會有和我一模一樣的人。而他,也是獨一無二的,直到我們的世界結束之前都是如此。因此,我不能毀了他 - 而他也不能毀了我」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消滅掉戰爭的衝動。學校總是教導孩子們,二加二等於四。但是人生中要學的不只這些」
當卡薩爾斯說到「我是一個奇蹟 - 而他也是一個奇蹟」時,他將雙手握在胸前。他碧藍的眼睛閃爍著難以形容的光芒。他充分的體驗到了他所說的「奇蹟」。望著那雙眼睛,我想到的不是他那虛弱的身體,而是居住在身體裡熱情的靈魂。他繼續說到:「真正的理解,不只是來自我們從書本上學到的東西; 而且是來自我們從『愛』中學到的東西 - 熱愛自然,熱愛音樂,或者去愛一個人。因為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所學到的,才是真正的理解。」「我無法相信這些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奇蹟 - 生命的奇蹟 - 是憑空而來的。怎麼會有東西是憑空而來的呢?奇蹟必須來自某個地方。來自於神」
最後,當我們準備離開時,卡薩爾斯再一次擁抱了每個人。「當你到我的年齡時」他說,「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我準備好了。所以我會更加去熱愛每一件美好的事物。」我們常說,我們是知道感恩的人,但在卡薩爾斯面前卻徒勞無功,他要我們把這份感恩留給自己。當我們離開時,他站在門口告別,也許他能感覺到,我們不會再見面。
隔天早晨,當我打開窗,向大海望去,海浪的碧藍似乎融化到了卡薩爾斯的眼睛裡,又從眼睛回到了大海。我感覺到,眼前這片海洋,天空的弧線,圍繞著我們的大自然和人性,整個世界已經成為一個無邊無際的音樂廳,而在舞台上發光的,是人與人之間,靈魂的共鳴。
本篇文章來自由David Blum攥寫的Casals and the Art of Interpretation一書,由Monica翻譯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