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貝多芬?
伯恩斯坦在1959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The Joy of Music 音樂的喜悅」從發行以來就是本備受好評的暢銷作品,直到今天都仍不斷再版。即便那時他已經是紐約愛樂的藝術總監,他用了簡而易懂的方式,讓無論音樂家還是入門聽眾都十分喜愛。由深至淺的帶著讀者走進古典音樂的世界,沿途回答了許多關於古典音樂的根本問題,比如說「指揮的手勢究竟代表什麼」「古典音樂從歐洲進入美國有什麼改變」「歌劇與音樂劇的關係」以及「在巴哈作品中的完美數學」等等。而之所以這本書能如此輕易的被理解,是因為過半數的內容均為講故事般的對話(也反映出伯恩斯坦對於撰寫劇本的熱情)
閱讀這本書便像是直接與伯恩斯坦面對面聊天,或是受邀加入他與朋友間的對話。而以下便是這本書的第一章的開頭五頁。伯恩斯坦想像這段對話發生在美國新墨西哥州裡,當他與兩位朋友正驅車前往目的地時。坐在駕駛座的是位本職是飛行員的年輕人,伯恩斯坦身邊的是位喜愛討論政治、感情、音樂、理想,但是面對帳單仍會不好意思的成功英國詩人。
而他們討論的正是我們其實都有的問題,「到底為什麼是貝多芬?」「為什麼他會成為了古典音樂的象徵?」「為什麼他雕像總是最顯眼最華麗呢?」「他的作品為何偉大?」
英國詩人:「路旁這些山脈就像是純粹的貝多芬音樂」
(他講完這句話過後,車裡平靜地過了五分鐘。在這段時間裡,英國詩人幸福地思考著這個比喻。年輕飛行員在在開車,而伯恩斯坦正被詩人那必須將音樂與山丘、大海,甚至是鬼火都聯想在一塊的思考模式而困擾著)
英國詩人又再次脫口說出:「最為純粹的貝多芬」
伯恩斯坦停止了沈思:「我完全可以讓你繼續講關於貝多芬像山的比喻,但既然你這麼堅持,我有一個棘手的問題想問。世界上有成千上萬的山丘,平分下來每個著名作曲家至少能有一百座,為什麼每座山丘,都會讓每一位作家聯想到貝多芬而不是其他作曲家?」
英國詩人:「哈真沒想到,我剛剛只是想用一個音樂的比喻來討好你而已。而且很碰巧的我發現這比喻是真的。這些山脈雄偉壯觀的特質的確讓我聯想到貝多芬」
伯恩斯坦:「哪一首交響曲?」
英國詩人:「你的意思是你不認為現在車外的風景與貝多芬的音樂沒有關係?這太令人發笑了」
伯恩斯坦:「當然有,但同時也和巴哈、史特拉文斯基、西貝流士、華格納和拉赫曼尼諾夫的音樂有關係。所以為什麼是貝多芬?」
英國詩人:「就像愛麗絲仙境裡,毛毛蟲對愛麗絲說的,何嘗不是呢?」
伯恩斯坦:「我是認真的,你不是。回想起來,任何人提到嚴肅音樂時第一個想到的都是「貝多芬」。我經常被要求為全套貝多芬做樂團開場。當你走進一座音樂廳時裡面四周各個偉大音樂家的雕像,貝多芬通常就豎立在正前面或中間。最大的、最直接可見的、通常還是鍍了金的。當十個音樂節在籌劃曲目時,其中之一必定會成為貝多芬主題的音樂節。年輕作曲家的最新流行是什麼?是新貝多芬音樂(Neo- Beethoven)!什麼曲目是一場鋼琴獨奏會的主菜?貝多芬的奏鳴曲。或者每個四重奏音樂會的曲目?也是貝多芬的作品第一百號之類的。當我們想要致敬戰爭中失去生命的人時我們會演奏什麼?英雄交響曲。我們在情人節時演什麼?命運交響曲。每場聯合國音樂會必演曲目是什麼?第九號交響曲。音樂院裡博士口語考試裡都考些什麼?貝多芬所有交響曲的旋律主題!貝多芬!路德維希·范·貝...」
英國詩人:「怎麼?你不喜歡他嗎?」
伯恩斯坦:「喜歡他?我超愛他好嗎!事實上我對這個問題一直都非常感興趣,這可能也是我為什麼正在這麼激烈地和你討論。我崇拜貝多芬,但我想徹底的去理解這個不成文的規定。我不是在抱怨。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不是巴哈、莫扎特、孟德爾頌、舒曼...」
年輕駕駛:「有人要口香糖嗎?」
英國詩人:「那麼,我想也許這是因為貝多芬的某個特點...或者是我們以整體來看的話...」
伯恩斯坦:「這就是我的意思,這問題並沒有答案」
英國詩人:「可惡真是的,因為他是最棒的,就是這樣!讓我們毫不慚愧的說出來:貝多芬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曲家!」
伯恩斯坦(雖然同意但沒有表現出來):「是嗎?我可以向你挑戰一對一陳述嗎?」
英國詩人:「非常歡迎!但怎麼挑戰?」
伯恩斯坦:「讓我們從音樂的元素,旋律、和聲、節奏、對位、編制,一個接一個的比較看看貝多芬在每一項上的表現。你認為這方法公平嗎?」
英國詩人:「好啊!讓我們慢慢來,旋律... 旋律!天啊,那個旋律!第七交響曲一開始的慢樂章裡的那個旋律總是可以唱到人心坎裏」
伯恩斯坦:你的意思是那個旋律單一調性的成就吧。這個「旋律」,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整段都僅是無奈地在E還原(E natural)上來回」
英國詩人:「嗯,但那是貝多芬故意要營造出一種靜止陰沉的,像軍歌一樣的感覺」
伯恩斯坦:「沒錯。所以那個旋律並沒有特別突出」
英國詩人:「是我挑了一個不好的例子,那第一樂章怎麼樣?」
伯恩斯坦:「試試用口哨吹那個旋律」
(英國詩人努力嘗試後停下來)
伯恩斯坦打趣的說:「那我們接著討論和聲吧!」
英國詩人:「可惡!我會跟你討論到底的!那個...那個... A小調四重奏的慢樂章!它那神聖,療癒和滿懷感激的音色,沒有結尾的單純與緩慢的...」
伯恩斯坦:「旋律?」
英國詩人:「對,旋律,沒錯是旋律!到底什麼是一段旋律?難道一定要是能在酒館裡大家朗朗上口的那些曲調才是弦律嗎?只要是任何連續的一串音符都是旋律,不是嗎?
伯恩斯坦:「理論上,是的。但是我們是在比較一段旋律與另一首旋律。所以說,貝多芬目前的情況...」
英國詩人(有點心急地):「合唱交響曲裡最後那輝煌的旋律」
伯恩斯坦:「那現在你也必須承認那是段旋律在酒館裡挺受歡迎的曲調,不對嗎?」
英國詩人(嘆了一口氣):Cedunt Helvetii(意味著投降的拉丁文)我們接著討論和聲吧。當然你必須明白,我不是一個專業音樂家,所以不要拿出那些專業的知識」
伯恩斯坦:「不會的放心。我只會提到西方音樂中三四個最常見的和弦。我相信你對這些一點都不陌生」
英國詩人:「你的意思是像教堂歌曲裡那些和聲?」開始哼唱「Now the day is over, Night is drawing nigh; Shadows of the eeee-v’ning」
伯恩斯坦:「沒錯,所要你要怎麼證明貝多芬的和聲比剛剛你唱的那段更出色?」
英國詩人:「伯恩斯坦你不是認真的把?貝多芬完全是個激進的革命者...」
伯恩斯坦:「即使是那樣,他的第五交響曲裡每頁都是那三個舊和弦反覆變換,直到你開始懷疑貝多芬還能從他們身上變出什麼把戲來為止。一級、一級、五級、一級...」
英國詩人:「但是這些和弦加起來多麼有力!」
伯恩斯坦:「那是另一回事。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和聲,不是嗎?」
英國詩人:「我承認和聲不是貝多芬的強項。但我們接下來討論節奏的話,你肯定不能否定貝多芬節奏裡那股活力、驅動、脈動—」
伯恩斯坦:「你太早放棄為貝多芬和聲辯解了。至少可以說貝多芬有種控制一個個和弦的奇妙手法。奇怪的音距、劇烈且突然的轉調、意想不到的和聲方向、以及前所未聞的不和諧...」
英國詩人:「你到底是站哪一陣線的?剛剛不是說貝多芬的和聲很無趣?」
伯恩斯坦:「從不是無聊 ,只是有限,所以比起後來其他作曲家才顯得不有趣。至於節奏,當然他是一位有節奏性的作曲家,但是史特拉文斯基也是,比才和白遼士也是。我再問一次,為什麼是貝多芬?是因為他的節奏比其他人更引人入勝嗎?他發明過新的節奏嗎?他不是也像舒伯特那樣不斷重覆一個節奏直到敲進你的腦門?我再問一遍,為什麼貝多芬的名字會領先所有人?」
英國詩人:「我想恐怕這問題是你自找的。沒有人會說貝多芬是因爲出色的節奏、旋律、和聲而獨自領先其他所有人。是他創造的一種組合...」
伯恩斯坦:「不突出的作曲元素組合?這樣就能讓我們崇拜並且立個鑲金雕像在音樂廳裡?!喔對還有他的對位法...」
年輕駕駛:「口香糖,有人要嗎?」
伯恩斯坦:「他的對位法像是學生一樣。他一生都在努力寫一曲非常好的賦格。而且他的樂器編排有時是非常糟糕的,特別在後期他聾了之後。不重要的銅管聲部從管弦樂團中如此突兀,法國號無邊無際的重複同樣的音符且聲音大到淹沒木管樂器的聲音、還有不人道的聲樂編曲。總而言之就是這樣」
英國詩人憤怒的說:「我覺得我現在必須要清楚表態,因為我的偶像在我眼前被批評的一文不值,而且還是被一個使用音符的人,我的專業可是語言,語言!貝多芬是邋遢、聾了又得梅毒、還被偽殖民主義的虛偽污染、沒有人注意到他顯而易見的天份,以及他純真且奇蹟般的感情流露。他對成就,兄弟情誼,和神的遠見!是的他是在那裡寫著平庸的旋律、不痛不癢的和聲、機器一樣的節奏、普通的配器,平凡的對位法!同時他卻還洞悉了這些偉大作品的秘密,並且把人生貢獻音樂。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這時停頓了一段時間,詩人安靜的享受自己全心全意對對貝多芬致敬的熱情)
伯恩斯坦:「你是對的這聽起來確實不可能的,但只有通過分析,我們才能得出真相。你看,我從一開始就同意你的看法,但一路上我一直在和你一起思考。我和那些崇拜貝多芬的奏鳴曲、四重奏、金色半身像那些人都一樣。但是當你把貝多芬比喻成這些山丘時,我突然感覺到那崇拜的盲目。在挑戰你的同時,我也正在挑戰自己,正在找證據。現在,等你冷靜下來,我相信你可以想起我們還沒辯論的那樣音樂特質。
英國詩人(現在平靜一下但還有些興奮):「曲式。我多麼愚蠢的讓你從我們討論名單中忽略它。曲式是貝多芬的精髓,那些宏偉的快板,那些完美的詼諧曲...」
伯恩斯坦:「小心,你又開始激動了。不,那並不是我所指的曲式。讓我這樣說吧。許多作曲家都能夠寫出天堂般的曲調和令人尊敬的賦格。有些作曲家能讓C大調聽起來像是一部偉大交響曲,或者加入一些特別的音以達到和聲的新奇感。但這些都不過是表面功夫,遠比不上他們所追求的那種魔法特質:清楚知道下一個音該是什麼的能力。貝多芬所擁有的天賦讓其他作曲家遠遠追不上。當他真正展現時,就像在英雄交響曲中的葬禮進行曲,他創造了一個在我看來是個在天堂寫出後只傳予給他的作品。並不是說聽寫很簡單,我們都知道他為「聽力」付出了多少痛苦,但他獲得的也很多。從這恰到好處的宇宙中鑿出了一個所有事物都完美磨合的特別空間」
英國詩人:「現在換你激動了」
伯恩斯坦(已經聽不到其他人說話):曲式只是一個詞語,一個空殼,沒有貝多芬這種必然性的天賦。很多作曲家可以寫出一首完美模仿的奏鳴曲,或快板,他們遵守每一條規則卻仍然寫的不好。貝多芬打破了所有的規則,結果譜出的音樂卻天經地義的令人嘆為觀止。天經地義,就是這個詞!當你聽到任何音符,一段旋律的每一顆音都無法被代替時,那麼你很可能正在聽貝多芬的作品。旋律、賦格、節奏,這些留給柴可夫斯基,亨德密特和拉威爾等等吧!貝多芬擁有的是真正來自天堂的天賦。那種能讓你在最後感覺到這世界上仍有對的事情。他的音樂中有種始終如一的穩定規律,那是我們可以信任的東西,永遠不會讓我們失望。
英國詩人(靜靜地說):「但這幾乎是對神的定義...」
伯恩斯坦:「正是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