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快不俗不大碗
去年冬天,我、L和Y在下著雨的台北見了面。在那偏僻的藝術高中裡的那三年,見到了對方最純真最輕狂卻滿懷夢想的模樣。畢業之後分開去了Boston、Baltimore和London,現在即使好久不見,映進眼裡的還是當時一起離家長大的我們。就像昨天般,一樣熟悉的吃飯、天南地北的聊天。
但是不知不覺,專業上的煩惱比八卦更常提起。一起互相鼓勵但也一起遺憾著,在這個’更進步’的時代裡,視覺藝術和古典音樂慢慢成為了犧牲品,因為我們不快不俗不大碗。
二十一世紀是屬於我們的世紀,而我們這個世紀很特別也很複雜。如果五十年後的我必須形容我長大的世界,在感嘆中我可能只會矛盾的說出:很快卻很遠,很多卻很淺。當現今製琴師在慢慢仿製百年老琴時,智慧型手機、掌上型電腦和人工智慧這些巨大創新完全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習慣。網路和社群網站也刺激著人們去無時無刻的分享,每一個人都變成了檔案,用一張張圖片和一筆筆數據看盡一個人的年紀成績和過去現在未來,彼此感覺貼近卻又不然。遙遠地球另一端的新聞也無時差的映入眼裡,但其實我們都置身事外。
一百三十七億年前的宇宙大爆炸到今天變成了資訊大爆炸,只有現場音樂和藝術還頑固的無法被量化。
還記得那個沒有網路的世界嗎?
那個沒有按個鍵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沒有資訊能夠瞬間被分享、人與人之間除了面對面沒有其他辦法了解對方的世界?
曾經所有事情都需要「時間」去完成,從做一道菜、蓋一棟房子、買一本原文書、讀整份報紙、算一道數學題、畫一幅畫、計畫一趟旅行、聽一場音樂會、賞一場雨。2015年紐約最後一家樂譜店Frank Music Company結束營業時,也靜靜的認證了一個世代的結束。現在的我們對那沒有效率的事物多麼不耐煩,但是為什麼反而是在過去緩慢的時代人們彷彿有比較多的時間?
曾經沒有人喜歡短時間便能完成的物品,他們說那樣的東西不夠精細。現在的人說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給'多餘'的事,但是我們卻願意飛過半顆地球去瞻仰他們花了幾十幾百年蓋起的音樂廳、教堂和歌劇院。我們願意走進美術館裡欣賞他們用了一輩子創作出的比任何一個人類都長存的藝術品,但是我們卻不再願意去洗一張照片。
在這個十足便利的世界村裡,我們卻總是孤單的在創造和馬上被遺忘中徘徊。
在古典音樂的歷史裡,錄音和看譜演奏是到我們這個世紀才有的技術和習慣。古典音樂曾和爵士樂一樣,充滿了即興。莫札特在當時最有名的就是如神般的即興技巧,只要給他一段旋律小小年紀的他便能作出流傳百年的作品。如果有機會接觸莫札特的協奏曲或是奏鳴曲手稿,你將會看到很多空白。獨奏鋼琴的部分一行行的空白只有莫札特一些提示性的和聲*。
到了莫札特上台前,觀眾屏息以待著無法重播也無法暫停的演出,他們甚至一輩子就只會聽過這首曲子一次。莫札特在傳記中曾寫到他是如何預想他想要觀眾有的反應而精心的設計他的曲子。雖然他已經被後人塑造的如傳說般,卻可能比現在任何演奏家都還曾在乎他和觀眾那當下的緣分。如果他知道了現在能像他一樣環遊歐洲演出,場場帶來完全不同的演出的孩子已經幾百年來都不曾再出現,他是否還會如在世般開朗的大笑?並不是在他之後世界就沒有了天才,只是很少天才能再達到莫札特或是任何傳奇古典音樂家的深度。
現在一張張唱片、成千上萬的錄音和上網簡單一查就有的音樂會錄影,也成為了大家接觸古典音樂時的優先選擇。對我們來說也是學習的最好工具,卻時常被沒有耐心的人當成消耗品。錄音這個技術很方便,卻也成為了音樂家的枷鎖。現在坐在音樂會裡的觀眾,也不再有人期待獨奏家演奏不在譜上的音樂。在台上的獨奏家或樂團也不再放手讓自己奏出事後可能會讓錄音賣不出去的舉動。
在幾乎不再有未知的世界裡,太多事情都已經有人做過、演過、畫過、設計過。競爭越來越大,簡單一按就會被排出名次。很有效率,只因為沒有人再有時間去追根究底。
不完美 - 在這急於追求結果的時節格格不入,但為何我因許多不完美的演出流下的眼淚還是如此真實?
完美不是乾淨無瑕,或是能夠討全世界歡心,而應該是在這膚淺的時代裡,深刻的讓人永生難忘。即使現在的世界再怎麼快速,科技再怎麼新穎,古典音樂家、視覺藝術家和所有手作職人,需要時間去累積經驗的我們還是沒辦法一個輕觸或是一天練習就交出成品。但是如果能夠尊重我們的專業,並給我們成長的時間、努力的空間和表現的機會,請相信我們還是能夠創造出讓人感動很久很久的作品。
* "When playing a previously composed piece from memory, Mozart (as many earwitnesses report) felt completely free to reembroider or even recompose it on the spot. Only when he composed his concertos for others to perform (as in Concerto no. 17) did he even write out the solo part in full. Most of the existing manuscripts contain sections of sketchy writing that served as a blueprint for impromptu realization. (Nowadays such passages are all too often rendered literally by pianists who have been trained to play only what is written.) When playing a newly finished concerto for the first time, Mozart usually “improvised” the whole piano part from blank staves or a bass line (playing it, that is, half spontaneously, half from memory). " - Richard Taruskin, Music in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