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我
走廊盡頭的琴房裡,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台鋼琴,它的面前是光腳站著且正在勉強微笑的我。而在我面前同樣也在笑,但是十分輕鬆的他,是我最親愛的恩師 「天啊,這真的是世上最令人緊張的事情之一了」 我心想。
「所以,妳想拉什麼給我聽?」他一邊看著過去大喇喇的學生現在如此慌張的表情,一邊笑著問。
我一臉寫著 我討厭我們這麼尷尬,還是趕快讓我開始拉吧 的馬上回答「拉我最近新練的小品好嗎?」
他點了點頭,我戰戰兢兢的夾起琴,才剛聽見自己太過誇張的準備呼吸,第一個樂句就已經開始。
如果每首曲子都像是一場旅行,那時候的我就是位過於熱情的導遊。我急躁的沿路指著某些特別好聽的音,要他趕快跟上來聽聽。下一秒又跑到下一個景點,沿途不斷回頭,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最近剛改好的敏捷姿勢。有時候像孩子一樣興奮,有時候臉色蒼白的擔心著所有細節。總而言之,短短五分鐘的曲子結束後,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自己剛剛的模樣,只是不好意思的看著他。
他還是笑著,然後看著我說 「很好啊,真的很高興可以再聽妳拉琴!妳的演奏細膩了許多」
當我正想開心地告訴他分別的半年我練了多少琴、改了多少壞習慣時,他沒有停頓的接著說 「但是,聽起來不像妳,所以沒有什麼重點」
我的心馬上狠狠地沉下。即使只有一盞復古檯燈微微照亮著整間琴房,我的臉卻還是無處可藏的失去了微笑。還記得畢業的時候他只有一個嚴肅的交代 「接下來這幾年是妳會受到很多影響的學生階段,但無論給予妳那些意見的人是誰,即便是我,妳都必須冷靜的決定自己要吸收多少。不要失去了屬於妳的聲音。」
很了解我的他立刻察覺到我的難堪,歪著頭想了一會後說 「看著我拉吧!」
「啊?」 我這才重新笑了出來 「四目相交的那種嗎?」
「對。」 他認真的回答。
我的眼神可笑的來回著牆壁、按著弦的手、握著弓的手。最後才終於是他的臉。一開始的幾秒的確是令人無所適從的尷尬,我卻可以感覺到心裡的門就這樣打開了,我的堅強、不安、虛榮、緊張,卻都不再只是擠在窗口上觀望,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只有坦誠的心站在了門口,勇敢的看著這位正在聽我拉琴的人。
除了沒有移開過的視線,我不知道音樂詮釋上我到底做了什麼不同,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音卻已完全不同,即使仍不完美,我們兩個也已滿意了許多。
「只想要感動他,想感動自己,想要享受音樂」 低調的心這才大聲的說。
「妳並不需要對我證明甚麼」 老師看透一切般的慢慢告訴我,像是在提醒他與我之間的承諾。
接下來我們研究了一個多小時的音樂後,就這樣在走廊分別約定下次再見。
我們誰都有無數期待與成見,即使站上台了或是坐在觀眾席裡,都無法馬上抽離原本的生活。自己的期望與他人的眼光攪的如水泥般沈重,鑄成一道道心牆。站在台上,便成為我們自我意識最高的位置。驕傲的人急於證明自已,心虛的人反覆為自己擔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想起許多觀眾在著名演講過後接受採訪時都不約而同的表示,即使現場有幾百人,他們也覺得演講者彷彿正對著他一個人說話。許多偉大的音樂家的演奏也是如此。
當他卸下心防演奏的那一瞬間,誰都可以馬上感受到無形卻強烈的改變。時間慢了下來近乎停止,空氣被濃郁的感動取代,誰的雙眼都離不開眼前這正用盡全力的人。自己的思緒全部都安靜下來,動也不敢動深怕打擾了,雙耳和腦中也只剩下音樂。心裡有什麼正深刻的寫下這即將成為回憶的當下,不捨得這個難得的瞬間太過著急的離去。
我們或是笑了,或是紅了眼匡。不知不覺都放下了所有,也忘卻了腦中那些雜亂的想法。突然都只願台上的他好好的,希望他可以永遠這麼肆意揮灑,我們也願永遠聆聽。脆弱的或不完美的都變得那般渺小。那才懂的原來音樂真的是種充滿包容的語言。
「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其實我只是在拉琴,在這當下這世界只需要我做好這一件事情。去感動一個人,感動一個人就好」多麼單純,多麼直白,卻已是那麼偉大。
人與人之間仍有太多無法用語言傳達的情感。德國詩人Heinrich Heine曾這樣溫柔的說過 「Where words leave off, music begins 當言語結束時,讓音樂開始」
一頁一頁的譜是一篇篇故事。
「已經有那麼多人詮釋過了,為什麼還要聽我說?」
因為,
我想聽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