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卷和二十四小時
開學那幾天,天氣特別好。
陽光灑進了教室,裡面卻坐滿了不為所動的音樂院學生。我們是從碩士一年級到博士班候選的新生,大家面對同樣的入學考題安靜的只有筆跡的聲音。落地窗前坐了一整排的助教們,很有效率的正改著先前收回的考卷。果然如傳說一樣困難的考試到了壓軸的聽力部分時,助教和教授們都站起來打開各自的樂器,演奏了不同組合的室內樂考題,那個情景就像場真正的音樂會,聽眾卻比任何時候都還專心。
演出結束後,大家一翻頁,眼前的試紙上卻只有兩條線。「五線譜怎麼會沒印好」,大家困惑的臉上都這樣寫著。活潑的教授才笑咪咪的說,「我接下來會放個樂曲片段,有可能是獨奏也有可能是樂團曲目,無論是什麼都請在線上盡可能寫出所有你聽到的訊息,樂器的完整名稱、大小聲、速度和樂句形狀等等都是基本的。但是!寫法你們可以自己決定,我們只是想知道你會如何紀錄音樂」 他看大家更緊張了,又趕緊補上 「不用緊張!這跟程度分班沒有關係!」但是我們這群急於想要表現的新生們都對他投以了不太信任的眼神。
我緊握著筆,心想我要不趕快畫五線譜出來?還是他是希望我們盡量用非傳統的方式展現自己的創意?
在我還不及作出決定時,教授便開始播放一首難以辨認的現代作品。各個樂器聲部乘著無調性的和聲進進出出,大小聲如海浪般無法預測,節奏也沒有完整規律,完全不適合用我們熟識的小節線標記。
在那兩條線上我標了自己判斷的大概節奏,潦草的在線上憑感覺寫下所有聽到的樂器名稱,用圓弧線標了樂句形狀,速度的變化用了箭頭,大聲的地方用力寫了大大的FORTE,小聲則是如其名寫了個小小的piano,灰色地帶的大小聲就用了鉛筆顏色深淺表現。
就這樣短短幾分鐘的曲子放了三遍後,教授便宣布收卷。看著手裡如抽象畫ㄧ樣的試紙,我有點心虛。紙上的內容都只是我曾學過的資訊,好像並沒有真正屬於我的見解。考試正式結束後,教授才終於解釋,「這場考試的目的,以及你們接下來這音樂院裡會選修的所有課程,其實都只是要給予你們一套我們認為在離開學校前你們都應該要有的工具。包括理論、歷史、演奏,當然還有自主面對音樂的能力。最後這項聽力測驗沒有正確答案,也不是只有一個所謂好的寫譜方法,我們只是想了解你們在沒有限制的狀態下,會怎麼去形容音樂。」
一轉眼兩個季節後,新學期的開始學校出現一群Shoppers,他們像是逛街ㄧ樣遊走於各個學院,試聽所有自己有興趣選修的課堂。而我,也是其中一位。
朋友說她在建築學院的「美國都市與環境學」第一堂課就已經坐滿,教授看著在門外沒有座位的學生,趕緊大喊「別走別走,我的課沒有人數上限,我去請學校給我大一點的教室」。下一堂課大家就移到了可以容納幾百人的大教室。而我則是坐在藝術學院裡一間小教室裡,安靜的跟來自各個學院的學生肩並肩地坐著。年輕的平面設計教授瀟灑的解釋完她的學期計畫後,環顧了講台下四十多個目不轉睛的學生,「自我介紹吧,大家都說一下自己的年級還有主修,還有為什麼想要修這堂課」,她打趣的說。
「我是大一的新生,主修未定,但是我有興趣主修藝術,所以想要從平面設計開始了解這個領域」
「我是管理學院的學生,我想要了解顏色與字體等等平面設計元素對行銷的影響」
「我是醫學院的學生,以前曾經在藥廠實習,所以我想要學習如何改變現今藥劑的包裝」
輪到我時,作為班上唯一一位從音樂院來的研究生,我這麼解釋, 「我們已經有很多偉大的音樂家,但是沒有很多也能同時是藝術家的音樂家。而我想要修這堂課不僅是因為我自己想要學習平面設計,也是因為現在古典音樂的平面形象正開始在改變,我希望我有能力成為這趨勢的一份子」 。接下來包括沒有位置所以站在門口的學生們都講完後,教授這才默默地說,「其實我這堂課只能收十五個學生,所以我必須要考你們」
我心想,「原來考進學校只是開始,想要上到課還得再考試」
與大家尷尬的對視後,教授繼續說 「從現在開始,我給你們的二十四小時,請你們拍一張照片然後發給我和助教。不可以用過去拍的照片,也不可以去美術館拍別人的作品,但是你們要用相機還是用手機都可以,主題是什麼也是你們自己決定。無論是你認為美麗的景象,還是印象深刻的一瞬間,甚至只是日常生活畫面都可以。我還不確定我會如何評選,但是我確定我不在乎你們拍照的技巧,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們擁有的仔細看世界的眼力。學會觀察你見到的所有事物,學會懷疑自己的喜好。平面設計是一種傳遞訊息的能力,你要擁有許多不同角度,才能了解許多不同的人是用什麼濾鏡來看待你的作品」。
我帶著這個連考卷都沒有的試題趕回音樂院參加樂團排練,在休息的時候大學時就已經在耶魯唸書的艾比提起,她習以為常的告訴我所有受歡迎的課都是這樣,甚至曾有人洋洋灑灑的寫出八頁論文給教授,只為了表示自己想要修課的決心。
一天下來,我在排練和上課的日程中努力到處拍了風景,人物以及靜物。但是也沒有因為擁有了許多選擇所以就不再煩惱,依舊無法回答 「什麼樣的畫面才能留下深刻印象的力量」 這個問題,對著只擁有一副主觀眼光的自己懊惱著。這時候我想起來那張只有兩條線的白紙,發覺雖然這兩場沒有分數的考試看似簡單,考的卻是我們的所有。無論是對音樂的學問,還是看世界的眼界和創意,都是每天生活與學習的累積。
現在的我們都知道要跳脫框架思考,然而跳出來並不代表闖關成功。框架外是夢寐以求的自由,但也是個有限時間的舞台,等待我們去詮釋的空白頁面。就像那句老生常談的話 「你的態度就是彩繪人生的那盒蠟筆 Your attitude is like a box of crayons that color your world」。我們向他人學習的,以及自己認知的所有,都是一個個不知不覺中收藏起來的顏色。所擁有的色彩越充足,當這樣不受限於分數的機會到來,無論是想要五彩繽紛還是極簡主義,都可以清楚的理解自己想要什麼,從容的做出選擇。
不久後我也終於拿到課表,在耶魯的日子也越加平順,教授們仍然不斷的挑戰我們用新的角度和方法去看待一切,而我則是希望在他們給我下一張白紙前,我已是更豐富的模樣。「讀書多了,容顏自然改變,許多時候,自己可能以為許多看過的書籍都成了過眼雲煙,不復記憶,其實他們仍是潛在的。在氣質里,在談吐上,在胸襟的無涯,當然也可能顯露在生活和文字里」- 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