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 Francisco / 百日隔離記事
地球另一端有個可怕傳染病的消息傳來時,加州正迎來暖暖初夏。享受著忙碌,我們一笑置之。繼續練琴,繼續與好友們計畫週末與假期。剛從亞洲教完大師班回來的教授們也一樣,不疾不徐的說著自己在那裡的經歷。直到二零二零年三月第二週,舊金山市成為美國第一座正式封鎖的城市。那時大家都很開心,從沒有想過有天能在家裡躺著什麼事情都不用做,這樣的好事像是糖衣一樣,包住了新聞裡那些看似遙遠的苦澀。
沒有人想過那會是我們隔離超過一百天的開端。學生們笑看著學校掙扎的將課程搬上網,資深教授們也終於下定決心踏入不熟悉的網路世界。「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啊,看來我們多年來每天自己待在一個小房間裡的訓練終於派上用場了!」躺在床上抱著手機的我們開心又天真的聊著,「我要居家健身,我要瘋狂睡覺,我要好好練琴,我要做所有我曾經沒有時間做的那些事情。」
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想說的話跟想做的事都一一實現後,手頭只剩下生活的框架。「沒事做」的狀態從難能可貴變為太過平凡,現實的糖衣也慢慢融化,只留下讓人難以嚥下的恐懼與委屈。不敢出門也不能出門,寂寞與無力感卻破門而路。所有東西都要消毒,外送與包裹都要先放門口,門把按鈕都要隔著布觸碰。任何人都有可能讓自己生病,一不小心自己就可能會成為新聞裡的一個數字。在疫情面前一切都顯得那麼渺小,恐慌感籠罩著所謂慢生活,這才終於開始嚐到隔離的難受。
好不容易熬到四月後的某一天,中央疾病管制局在經歷一番混亂後,終於將這看不到的敵人正名為新冠肺炎(Covid-19),而我們正在經歷的這場災難?沒錯,就是場歷史性的全球性流行病(Pandemic)。一開始的笑容隨著無趣的日子一點一點從臉上滑落,每天就是起床,做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然後睡覺。那些「美國人不願意戴口罩」與「人人都在搶衛生紙」等等荒唐新聞與陰謀論充斥了我們的所有情緒與注意力,不知不覺恐懼變為憤怒與對人性的失望。冰冷數據不斷刷新,二十四小時在此時也失去了形狀,時間與日子的邊緣越來越模糊,週末還是週間含含糊糊,只有情緒清晰的忽上忽下。
原先希望趕快重拾正常生活的的盼頭飛出窗外。飛過了空蕩的大街上,飛過了安靜的音樂廳,飛過了慌忙的醫院與政府人員頭頂,卻遲遲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因為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研發出解藥」,他們說。
半夜三點,「政府宣布全面宵禁封城」,「媽媽很擔心,妳千萬不要出門」,「各州最新案例與死亡率」閃爍在手機螢幕上,充血的雙眼馬上稱職的將它們已讀回覆或轉發。原先的憤怒,也漸漸轉為悲傷:對於亂世的悲傷,對於失去的無力感,對於未知的難過。瑜珈墊、譜架、琴盒,都被隨意的放在房間裡,空氣裡只有虛度光陰的罪惡感以及對度日如年的厭倦。生活進入了無風帶,而人們都正漫無目的的各自漂浮著。
樂團成員與自由樂者們失去了工作保障,網課的新鮮感也淡去,只有案例數充滿精力的不斷增高,美國一躍成為了地球上最嚴重的疫區。
四月在一片混亂中抵達,城市開滿了花卻無人欣賞,只有外送員在穿梭著。曾經熱鬧的商店街也空無一人,櫥窗不是被木板擋住,就是貼著歇業公告。離開的人生前因疾病的痛苦,留下的人為了生計的掙扎,全都混在一起形成了春末低氣壓。
五月到來時,許多人開始提起精神打破寂靜,分享自己這段時間是如何在好好照顧自己,如何在這還沒有盡頭黑暗中創造屬於自己的光明。「做麵包」,「製作個人網站」,「創 Youtube 頻道」,「線上客廳音樂會」,「直播練琴」都成了音樂家們與人再次有所聯繫的方式。樂團與音樂節也紛紛嘗試舉辦線上講座與音樂會轉播。經過了無數個強裝堅強的日子,才發現減輕寂寞感的最好方法是承認自己也感到孤單,承認自己想念生活的方向感,承認自己很想念原本討厭的人群。外頭那些原本固執的人們也終於乖乖戴上口罩。也許只有認了自己身為人的脆弱,才有支持彼此與做出改變的力氣。
將雙眼從這幾個月來天天緊盯的疫情與種族平權抗議新聞移開後,自己身處的小空間其實無比平和,彷彿所有紛亂都來自自己那不安定的心。因為不甘而緊緊抓著生活中所有仍可以掌控的事物,卻是在放手之後才發現這暴風圈裡仍有座自己需要守護的安全小島。
終於等來六月時,我已經習慣了帶著乾洗手出門散步的日常,習慣了在路上看到別人就避開的禮貌,習慣了不再逼迫自己每天都要完成些什麼,習慣了有意識的拒絕負能量。每天規律的過著,一些簡單的日常跟練琴計畫,一通報平安的視訊,漸漸的跟自己獨處不再是件困難的事。
夏天到來時,抗議活動散去,禁足令也在人們待不住的嘆息與商家的哀聲中放鬆。政府在公園裡畫上了一圈一圈的社交距離野餐範圍,咖啡廳與餐廳也開始小心翼翼的開放外帶。拿著用消毒紙巾擦過的咖啡,走到公園裡坐在圈裡然後深吸一口氣。新鮮空氣,陽光與聊天聲湧入腦門的那一瞬間,過去幾個月的焦慮與不安也漸漸隨風而去,只留下願未來能安安穩穩就好的念想。
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有解藥,誰知道我要多小心才不會被傳染,但是至少這個當下我還在呼吸著。再困難的事情總有一天也都會過去,無論我們想不想相信、有沒有力氣相信。走在時間前端或是奮力追趕,其實一分一秒都是在帶著我們往前走。
隔離的第一百天,我也終於收拾好行李離開了那座在海邊的城市。
而那之後的再整整一年,我看著手上的疫苗接種證明,深深吸了一口氣,多麼希望能告訴當時的自己不求控制無法掌控的一切,只求我們在困難與感到遺憾時仍舊勇敢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