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tha 常常印文章給我們。有些是現在知名大師的部落格文章,有些是不知道什麼年代撰寫的古詩,但是每一篇都同樣充滿了幽默和智慧。在我畢業之後,她傳給我的第一封訊息就是接替她成為 Cleveland Quartet 中提琴手的 Atar Arad 教授所寫的這篇文章。
邊讀邊笑,我沈浸在感激裡。這篇文章每一個字都執著看透了音樂圈和我們身為學生的每一點不安。
開學的第一天,我班裡的一位新生維拉(Viola),即將要上她第一堂主修課。我的計畫是溫暖的歡迎她,然後也許還要告訴她,她有點瘋狂。從她的學測高分和高中平均成績,她理應能夠選擇去學習除了音樂以外的其他科目,比如說工程或是牙醫。但是她選擇追隨她「對音樂那無條件的愛」(我還記得,因為這是她入學各為文章的主題,也是考生申請資料裡我唯一會花時間看的部分)。我想告訴她我理解,而且跟她一樣有這份瘋狂。
她當初的面試讓我印象深刻,我很期待接下來跟她的合作。我要幫助她成為一位成功的音樂家、能感動人的藝術家、以及一位擁有高技巧的中提琴家。我還計畫在我的歡迎演講的最後告訴她,如果要達成達成這些目標,她必須準備好面對很多困難,要堅強不餒、要有紀律、並且準備好要犧牲。還要練琴,要練很多琴。
但是在我有機會如我一開始計劃的開始演講之前,看起來很緊張的她就拜託我可不可以先幫她聽樂團片段,因為樂團的考試是當天晚上!我向她保證沒什麼好緊張的,因為無論如何,樂團的位置都是必須分配給每位學生的,是一門談妥的事,而我也很高興可以幫她聽些樂團片段!
老實說,我對學校考新生樂團片段有很大的質疑,更不用說在他們開學第一天,還隔幕之類的!我覺得對於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我們想成就什麼是不必要的,而且會傳達給他們錯誤的訊息。
維拉從貝多芬第五號開始,但是她的慢板不夠流暢,運弓也不夠直,造成不夠清楚的音色。更慘的是,我感受不到她對音樂那無條件的愛,或者是演奏的興奮。但是另一方面,從她知道第五個小節最後一個音是十六分音符不是三十二分音符這件事上,就可以知道她很明顯的學習了很多,所以老實說,我一點都不訝異。
下一片段是來自蕭士塔高維契的第五號交響曲,她的指法太過小心而且與音樂一點關連性都沒有。不管個人喜好是什麼,這個每一個人都用的指法,我非常不喜歡且開玩笑的稱之為「懦夫的指法」,似乎已經是所謂官方指法。
接下來孟德爾頌的你知道的:沒有跳弓、沒有輕盈感、沒有魔法。我好奇的問「妳有讀過這篇莎士比亞的戲劇嗎」,維拉笑著回答「沒有,只有看過大綱而已」,然後默默地補上「而且是很久以前了」。但是很明顯的聽得出來,她有在老師的指示下對著節拍器苦練了許久。
「現在換老柴吧!」她開朗的說宣布。
(老柴是柴可夫斯基悲愴交響曲的簡寫,以免你不知道)
「老柴?你們兩個那麼熟啊?」我問。
「我演過胡桃鉗了,兩次!」她開心且堅定的說。
下一首是哈夫納的片段,但是因為她一些技巧上的缺點,比如說換弦等等。這個有名的片段開頭維拉聽起來幾乎不可能演奏起來,且也聽不出來是哈夫納。她那寫著可不可以原諒我的表情,以及失去希望的乾笑,提醒了我她還是個孩子。然後,史特勞斯的唐璜也終於來了...
在觀察與聆聽維拉的演奏後,很明顯的是我們必須緩慢並且冷靜的練習更直的運弓,且她必須專心在這個訓練上一段時間。然後也許我應該要建議她翹掉一至兩個月的樂團來改正一些更難改正的缺點。但是很不幸的,這種療法的副作用會是成績單上出現個難看的F。
在這堂課的最後,我還是用幾句歡迎的話來告訴她,以她的智慧和音樂性,加上毅力、刻苦、紀律、犧牲、耐心、很多很多的耐心,我可以預測她一個明亮的未來。不過同時,一個黑暗且混合了懷疑和現實的訊息在我的腦海裡徘徊,但是我沒有說出口。
而這是我希望當時我有告訴她的:
「我親愛的維拉,妳還很年輕。很令人感激的是妳的選擇和目標都還不是很堅定,妳的腦海裡也還沒有很多懷疑,可能性仍顯得無窮盡。妳可能有很多夢想,我也希望妳有。還不清晰,但是它們很美。也許妳認為自己會是個四重奏成員、一個美好的老師、一個專攻巴洛克時期的樂手、一個現代跨界音樂家。也許妳甚至想像自己是一位的獨奏家,與紐約愛樂合演施尼特凯、沃爾頓、甚至是阿拉德協奏曲(我開玩笑的,不過這也是我的夢想)。
妳也許夢想帶古典音樂到沒有音樂的地方。妳的想像力會帶妳到身為妳的老師我也從來不知道它存在的陌生地方。
或者妳想像自己會因身為一個好樂團的成員而滿足,說不定還是位首席呢!我知道妳喜歡拉樂團,那樣的未來絕對不會是妳想放棄的。但是,很令人很遺憾的,妳將會被灌輸樂團是唯一希望、唯一選擇、唯一一種可行未來的想法。
從第一天開始,妳就會不斷被提醒樂團的缺額非常少,且競爭很激烈。妳會被要求「醒醒吧」。我們會試著要在妳脆弱細緻的美夢裡加入殘忍的現實。維拉,對不起。這樣對待妳也是我們責任之一。今晚的樂團考試,也是把妳喚醒的第一響而已,只是接下來幾年妳將面對的一點滋味。
恐懼被灌入後,妳會被逼迫著努力、重新努力、繼續努力、永遠不停止為每一個片段拋光。第五號交響曲、蕭士塔高維契的第五號、孟德爾頌的你知道的、老柴、哈夫納、以及唐璜,會陪著妳接下來一路到畢業典禮的之後。這個小圈圈會隨時間越來越大,天神交響曲會加上哈夫納,唐吉訶德里的傻瓜會加上唐璜,老拉會加上老柴,然後還有布拉姆斯,很多的布拉姆斯。也也不要期待自己會比較了解二十一世紀的作曲家朋友們。
要成功的話,妳會被鼓勵閱讀一本本課本,然後聽一遍又一遍的範例錄音。妳會必須要修樂團片段課,學習要怎麼面對面試。一場又一場的模擬考,妳會努力的想打敗那站在布幕後面等著妳出錯的惡魔。
妳會上大師班,喝下專家告訴妳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規矩有哪些的一字一句。(我以前一位學生在芝加哥樂團最後一輪時收到手寫的恭喜函,以及「以後請依拍數休習的小節,即使五六的小時也要,這是規矩」)在許多情況下,妳當藝術家的可能性,妳自己的想法和情緒表達都會被堅定的否決。
除了片段之外,妳還會需要學前三面的巴爾托克協奏曲。妳永遠都不會被要求拉之後的,妳可以安心的忘掉它。我們都知道巴爾托克本人並沒有印大小聲、弓法、節奏,但是妳還是要做,不然妳就是那個找麻煩的。有時候第一頁的斯塔米茨協奏曲也會被要求,一個好音色、完美的音準、穩定的節奏是必須的。(我以前的一位學生在柏林愛樂考試時,收到了「你的斯塔米茨聽起來很好,但是那不是我們這邊的拉法」的評語)
在妳學校生活的最後階段,妳收集的片段,迷你巴爾托克和斯塔米茨,以及可做不可做的規矩單會比起現場音樂,更像一種宗教儀式。不好玩的盲目練習成果,嚴肅的而非想像力的,謹慎的沒有熱情的。
在那個時候(還沒有被紐約愛樂邀請合演施尼特凯或沃爾頓協奏曲前)如果妳還沒開始考慮工程或是牙醫系,依舊在考樂團的路上的話,妳將會開始考試。也許妳在第一場考試就會得到工作,但是這條路也有可能變得漫長且令人失望。(記得嗎維拉?我們提醒過妳樂團的缺額很少而且競爭很激烈。)
這條路可能會帶妳到紐約或是法蘭克福、芝加哥、柏林、瓦拉瓦拉、羅利、香港或北京。妳會被第五號交響曲、蕭士塔高維契的第五號、孟德爾頌的你知道的、老柴、哈夫納、唐璜、三面巴爾托克、三面斯塔米茨的專家評選。他們會希望妳照著他們一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方法演奏。
聰明又擁有音樂性的妳,在努力、毅力、紀律、犧牲、一些耐心之後會得到一份工作。也許不是妳幻想過的那份工作,但是工作就是工作。我多希望這是個會發生的未來,而妳會依舊擁有那美好的瘋狂,然後記得妳的夢想還有目標是成為一位成功的音樂家、能感動人的藝術家、以及一位擁有高技巧的中提琴家。
我誠摯的希望妳的老師我們,不會被怪罪於奪走妳對音樂無條件的愛。」
這是我永遠都不會跟維拉說的演講。因為這反映了我對音樂教育體制對於藝術性和實用性的不滿。在一段時間下,我看著教育越來越偏向實用性,著重於教育學生如何找工作,而非培養音樂家和藝術家。我很想相信許多學生選擇學習音樂是抱有想要成為藝術家的慾望。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應不該用恐懼、限制和洗腦的方式引導他們到那個目標。應該要給予他們技巧上和音樂上的工具,讓他們能夠表達自己獨特的聲音。
我那些更努力在成為完整的音樂家,而非限制自己當上樂團成員的學生們都理解一位有想像力和智慧的音樂家不一定就是「找麻煩的」; 也都成為了最受樂團或是其他音樂機構歡迎的候選者。讓我們不要忘了,把飯放在桌上很重要,但是我們身為老師、學生、演奏家的責任和榮幸是為這個世界帶來美好。
原文於Atar Arad on Orchestra Excerpts & the Unconditional Love of Music 。此篇由Rayna Chou翻譯分享。